来不及说的爱,迟一步就永远没机会说;这一生,我们与父母子女相聚的时间,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不要带着憾事离开,也不要活在世上而永存疚愧。等不到,忘不了,是多么绝望。
文 叶倾城
这故事是真的。故事里的妹妹,就是我的朋友。
姐姐当年执意要嫁的时候,爸是掀了桌子的。
妈回忆起来,就说:“你姐,太像你爸了。”一样的薄嘴唇、窄窄眼角,固执,主意正,讷于言,却会在突然间暴发。
谁也不知道,姐姐是几时爱上那个西部来的少年。总之,就是有一天,她带他回家,说:“我要跟他走。”
爸什么也不肯听,揪着男孩的衣领,要赶他出门:“你这个流氓,你这个骗子。”他真心真意觉得这只是一场拙劣骗局,穷地方来的穷小子,娶不到媳妇,就要坑蒙拐骗好人家的好女儿,带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爸一辈子没去过姐夫的家乡,所有的认识就停留在“穷”上。姐姐拍案而起:“流氓骗子我也认了,我嫁定了。”
婚礼爸当然没参加:“我不是嫁姑娘,我是姑娘不要脸,跟人跑了。”姐姐回:“你没姑娘,你姑娘今天就死了。”
狠话,毒话,绝话。——谁也没想到,这就是爸和姐今生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火车也没提速,从家到去一趟姐姐家,得转两道汽车两道火车。妈带着妹妹去过一次,一路都在晚点,到了地方,姐姐已经在风雪里等了十小时,劈头一句:“我爸呢?”自己答:“不来算了,谁稀罕。”
妈住了一段,算是对姐姐的日子安了心。城市里什么都有,包括肯德基;姐夫是个老实人,上班走得早,还摸黑先在厨房把早饭做上;姐姐是娘家的娇女儿,现在还是婆家的娇媳妇。到晚上,吃过饭,全家坐在一边聊天,姐夫喜欢问姐姐小时候的事,妈就长一句短一句地讲,姐姐怎么跟小男生打架,怎么坐在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兜风,摔下来了爸也不知道。生物课,爸帮着姐姐做植物标本,熊掌一样的大笨手轻轻拈下一片嫩叶,端详半晌:“这……是蕨类植物吧?回头对对。”
姐夫真心实意地说:“下次咱爸也来吧。我买车了。我带咱爸去草原捡蘑菇。”
父亲听了转告,冷笑一声:“他是准备带我去野外毁尸灭迹吧?正好,娘家人都灭了,他再怎么往死里欺负老婆,都没人管了。”一推门,扬长而去。
母亲只骂:“看武打电影看多了吧?这脑子,要冒充猪脑子在菜场卖,都没人买——不用煮就是坏的。”
有一天,妹妹起夜,只见墙根站了一人,原来是父亲。窗外有薄薄的夜光,父亲就借着那点光,在看墙上贴着的中国地图,手指在两点之间,迟疑地划一个曲线,又划一道直线;再划一次曲线一次直线……突然回头看到妹妹,惊,窘,不好意思,化作一声大吼:“睡觉!”
第二天,妹妹在地图前摸索父亲的手迹,突然领悟,那两点分别是自己家与姐姐家,曲线是实际路途,而直线则是虚拟的、两点之间最近的捷径。而事实上,姐连打电话来,爸都不接的。
这几年,交通越来越发达,直线成为现实。孩子大了,方便长途旅行了,姐终于要回家过年了。妈乐得奔走相告,爸只哼一声。妈故意逗他:“女婿也来呢。”爸翻个白眼:“不该来?还没叫过我一声爸呢,白养这么大个姑娘给他。”而小外孙女都还没叫过外公呢。
姐夫工作忙,回来的时间就定在年二十九。年二十八下午,爸突然站起来:“她爱吃干笋,我去买。”妈说都备一桌子菜了,妹说我去买,爸谁的也不听,戴上帽子,骑着自行车就出去了。
一去就没有回来。到下午五点多,打遍所有亲友的电话,妈和妹妹沿着门口到超市短短五百米的路走了几十遍,忽然看见垃圾箱上有一角灰色,那是父亲戴了几十年的毛线帽子。赶紧到最近的医院去问,下午110送来过一位从自行车上摔下昏迷的老人,已经来不及了。
后来她们找到了爸的自行车,筐里还有一袋干笋,一张超市的小票——爸居然不是在门口小超市买的,他去的,是很远的沃尔玛。
姐回来的时候,家里和往常一样,爸常坐的沙发一角,遥控器还在扶手上,他每天必看的晚报,准时送来了,只是没人看了。窗外的枯树很静,冬日天空像死亡本身一样凛冽。姐一遍遍不知道该问什么:“他不是四月才体检过什么病都没有吗?他是不是不想见我呀?”渐渐嚎啕大哭,“我怎么不早点儿回来呀,我为什么不打电话给他呀……”瘫倒在地。姐夫,另一个女儿的父亲,轻轻抱住她。
父亲没有等到她,而她,永远忘不了他。
说过那么多绝情的话,以那么激烈的、断绝一切的姿态,恰恰是因为,以为永远不会绝:父母就像水龙头的水,即开即有。生气了,吵架了,关得再重也没事。
来不及说的爱,迟一步就永远没机会说;这一生,我们与父母子女相聚的时间,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不要带着憾事离开,也不要活在世上而永存疚愧。等不到,忘不了,是多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