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061《东京漂流》

 

这里繁华、喧嚣、快速代谢,这里荒芜、冷漠、污秽肮脏……当巨大的城市机器以效率为名高速运转,它的居民唯有放下一切,成为都市里的漂流者。三十年前飘在东京、大阪的年轻人,和如今飘在北上广的人们一样,迷失了心灵的归处。日本当代作家、摄影家藤原新也敏锐地捕捉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社会面临的各种问题,以温柔而不失激烈的文字写下《东京漂流》,站在未来回望现在,寻找一代人的精神归处。

 

作者:藤原新也 | 主播: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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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

 

 

《东京漂流》里出现的年轻人群像,不止存在于东京,也存在于各个繁华喧嚣、却缺少归属感的大都市。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高速成长给日本的传统文化带来巨大冲击,作者藤原新也恰巧在此时结束十余年的亚洲旅居生活,阔别经年,他眼中的东京高度繁荣,每个人却变得冷漠,人心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流离失所。

他一边在这个城市漂流,一边从日常生活中,以自己的感觉去掌握现象,把它们写成文字。他的文字冲撞激烈又不失温柔,书中谈论的城市变化让人感到痛心的同时,又有一种无奈的熟悉。

我于一九四四年(昭和十九年)出生,父母在福冈县门司港经营一间旧式旅馆,我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排行第二。

我对老家“藤乃屋”所知不多。父亲是这间旅馆的所有者,他出生于一八九一年(明治二十四年),是四国香川县一间大旅馆的少爷。他十七岁离家出走,在四国和广岛工作过一阵子,二十三岁那年前往朝鲜半岛,后来还去过满洲。

父亲曾在满洲经营旅馆,却因赌博输掉。在我出生的八年前,他来到门司港,开设了藤乃屋旅馆。

旅馆所在的建筑不是全新的,而是父亲买下旧房子装修而成。一共将近三十间房,在当时算是规模较大的了。建筑面对门司港的主要干道锦町,是古色古香的茶室风格,楼高三层,带四面斜屋顶,内部结构复杂,光是楼梯就有五处之多。

家宅作为人的容器,就像环境风土,能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与空间感。在某种层面上,就像母亲的子宫。对小时候的我而言,名叫藤乃屋的子宫,是一件神奇又深不见底的巨大玩具。

建筑物复杂的内部,每天都有不一样的复杂光影。

不论怎么走都出得来,却像迷宫一样复杂的走廊与楼梯。

穿梭于迷宫之中,有笑容可掬的女侍端着料理。

随时从角落冒出的陌生面孔。

房客退房后,房间留下的各种气味。

房间的每个角落会随季节变化发出各种声音,老旧的门窗与房屋外壳会迎风咔咔作响;这些声音就像家屋里的人声一般,烙印在我的童年回忆之中。

白天就像森林一样寂静,夜晚就像怒海一般喧嚣。

家屋像是亲密温柔的无形手掌,带着一股神秘又古老的香气抚摸着屋里的孩子;让孩子不由自主地屈服于它。这样的空间对我来说,仿佛是兼具亲密与恐怖的双刃剑。

这座家屋,往来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

每两个月就会无声无息出没在客房之间的窃贼。来自朝鲜半岛或中国大陆的走私商人们。每星期必定出现在玄关口一次,一边向人抛着媚眼,一边唱着《森林的水车》向人讨要小费的疯婆子。房客与女侍在除夕夜私奔,那个胖乎乎的女侍消失几年后又因为被男人始乱终弃而回来,瘦到皮包骨,仿佛换了一个人。单恋漂亮女侍的派出所巡警在旅馆门口自杀。一个缺牙的女侍乱刀刺死在外偷情的寿司师傅。我的小学老师们在宴会上丑态百出。还有深夜的喘息以及数不清的鬼故事……

世间的故事,就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孩子眼前。

活在这个子宫里,我没有丝毫的厌倦。

然后我渐渐恋上这子宫,乃至感受到子宫的爱;渐渐可以整天不出门,在这子宫中玩上一整天。玩累了便把小脸贴在黑亮的桧木地板上,像被家屋怀抱一样沉沉睡去。

……(中略)……

又过了八年,十六岁那年春天,像子宫一般的家突然在我的眼前被拆了个片甲不留。

巨大的挖土机和推土机来了,还有一颗我从未见过的污迹斑斑的巨大铁球悬垂在一台螳螂似的金属吊臂下。铁球撞进子宫,巨大的铁钩从屋顶开始摧毁,推土机一边把瓦砾运走,一边从地上的残骸辗过。

庞大的家屋像一匹老象一样哀号着。

伴随巨象发出濒死的悲鸣,我听到鸟的啼鸣,狗或猪的惨叫,还有猕猴的叫喊和狐狸孤寂的呼唤,又有鹿鸣传遍四野。老鼠、壁虎与各种虫类也叫声不绝。当时我想,这一定是过去住在家屋里的各种精灵的声音。

铁钩毫不留情地一捣再捣,摧毁了这栋精灵之屋。

声音终于停歇,巨大的老象粉身碎骨,被烧成灰烬后分车运走,现场只剩一片荒地。之后水泥搅拌车来了,车内吐出铁灰色的液体,把这块土地密封起来。

关门海峡海底隧道开通后,市政府开始依照都市计划重新规划各个地区。在强硬的行政措施下,我的父母什么也不清楚就把我们逐渐老朽倒塌的子宫送进历史,拿着市政府的一点补偿金,又去借了一些钱,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另开了一家旅馆。新旅馆只开了一年,就拖着无法付清的贷款倒闭了。

我们一家人带着只够支付旅费的现金与几块坐垫,从此离开了门司港,在九州岛四处流浪。离开那块土地的时候,我只保住了一条不应该陪葬在子宫中的小生命。

一只猫。

猫不认人,认房子。我当时硬生生地把它塞进一只有盖的菜篮里,准备通过门司港车站的验票口,结果被票务员看到了。那个中年票务员神经质地把手上的剪票夹扣得咔咔作响,威吓我们:“动物怎么能上车?”而我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硬是要闯过去,就这样推搡起来。站务人员一拥而上,母亲开口求大家不要冲动。当年七十一岁的父亲和赶来了解状况的站长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什么。

父亲过去在地方上很有声望,认识这里的站长;仅从当地乱麻般的帮派关系来看,父亲的地位远在站长之上。但这一次我终于看清,那所谓的人际关系与地位,也不过是地方钱权结构中的一个假象。

脸色红润但一脸赘肉的站长把头整个扭了过去,父亲不发一语地看着我与篮子里的猫。他已经明白,自己不再是这片土地上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而是一个被放逐的多余的人。

火车就快发车了,我们不得不做出决定。

父亲看看我,那眼神像是在下令:

“干脆一点,放它走吧!”

父亲看着我的眼睛,慢慢从我手中拿过菜篮,打开盖子。

一道白色踪影,像风一样蹿出去。

我在这里啊!

我心中默默地喊着。

但猫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发了狂似的逃走。

一只老猫,在盛夏阳光照耀的车站广场上,像飞鸟般消逝无踪。

老猫离去后的广场不同于我的落寞,呈现出一派寻常小镇街道的悠闲。

站在背后的母亲,用一种空虚的轻快语气叫我:“快走吧!”

我与子宫间的最后一条脐带,终于也应声而断。

这就是一个失去家园的过程。

只不过恰巧发生在我家。

我无意借此抒发个人的怀旧或是乡愁。子宫的毁灭对我的意义,就是让我从此告别自己的乡愁。

这小小的家屋事件不仅发生在我的周遭,它是时代潮流中必然发生的情景片段。我家的房子,被时代的风吹到了一个少不更事的我不了解的地方。

一九六○年(昭和三十五年)。

一九六○年,我的“子宫”被拆除殆尽。这一年正是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期的起点。

地方城镇都市化、现代化,列岛改造与社会机构管理化。时代的齿轮飞速转动,开启了急遽动荡的六十年代① 的序幕。也就是说,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我的家就被夷为平地。门司港是位于本州与九州岛之间的交通要冲,在日本列岛都市化的过程中被赋予前哨的角色,我的家正对着这个重点都市的主干道。

六十年代,凡事以扩大与效率为原则,在生产至上的基础上力行全国各地城市化是时代的主题。这也是日本人的既有价值体系在明治维新与战败两个重大事件中受到极大冲击之后,残余片段进一步流失的时代。养育我的家屋与土地,可说是早已被吸入六十年代那百花缭乱的旋涡中了。

我住过的老式日本家屋随着现代化的脚步被拆除,可以作为既有价值体系随时代崩坏时,颇具象征意义的一个例证。

而后,日本人住宅样式的改变也伴随着经济成长加速进行。

这种改变最早是以集合住宅的形式体现的。在切割平整的农地上盖出的第一座白色集合住宅,也就是所谓的日本第一栋“团地”,出现在我老家被拆的四年前,即一九五六年(昭和三十一年)。早在技术革新口号提出的一九五五年(昭和三十年),时代便已开始改变。

集合住宅这种住宅形态相当耐人寻味。它是日本的不合理传统向西欧合理思考改进这种时代潮流的空间呈现。

社会转型期的集合住宅早在日本的工业革命时代,也就是经济高速增长期两百年前的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就已现出雏形,可以说是家宅建筑实践近代合理主义“效率、扩大、生产”三大方针迈出的第一步。有趣的是,集合住宅的构想据说是一位英国建筑师从当时的监狱建筑样式中得来的灵感。当时的监狱以典狱塔为中心兴建,所有囚犯都在典狱塔的掌握之中。在典狱塔上可以监视所有狱舍,更加便于管理。

社会转型期集合住宅的构想,就源自监狱的监视管理系统。

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后,集合住宅在全国各地普及,让我感受到一个强烈的暗示:

日本从此进入了一个人被管理的时代。

战争期间的住宅营团战后变成日本住宅公团,有组织地兴建了许多大型团地;几乎是与此同时,大企业也开始大量推出格局固定的模造式文化住宅(基本上也是一种集合住宅)。这两种住宅形式,大大改变了日本人与住宅的关系。

这种改变也导致了住宅建造者与住宅关系的质变。过去的土木业或小型建筑公司有各式各样的建筑工匠,还有梁柱师傅、土水师傅、木工、玻璃窗工等外包的专业技术人员,如今他们的生计被剥夺,巧手精工建造的传统住宅渐渐退居幕后。充满手工质感与人性温暖的住宅,逐渐变成系统量产的、冷冰冰的容器。

屋顶从茅草堆、瓦片变成油漆涂过的铁皮板,墙壁的材质从灰泥变成塑料板,天花板从杉木板变成塑料贴皮的合成板,榻榻米变成人造纤维地毯,窗户从木窗变成铝窗,电灯从钨丝灯泡变成日光灯管,房间四周的边廊消失,竹木篱笆变成砖墙,在家中占据核心位置的神龛佛坛也不见了。

改变前的日本住宅虽然不讲究功能性,但具有对外敞开的特质,就像一种在自然环境中呼吸的生物。

经过各种变化,住宅的结构基本可以说是从过去的对外开放,渐渐倾向于闭锁。各家各户之间渐渐由交流变成隔绝,这种隔绝还不只体现在人际关系上,因为日本传统的住宅在向邻居开放门户之余,还具有与天地灵气(自然)交流的不合乎科学理念的功能。

由此具备的两个代表性的构造,一个是“缘侧”(外侧边廊),另一个是“神棚”(神龛佛坛)。

名称,由来于有缘无缘的人都能在此坐下歇息,喝杯茶再走以结善缘。另一种边廊“缘台”也是如此。有句俗话“要谈事情,先到屋檐下”,意思是说没有特别事情就不需要上缘侧,在屋檐下说清即可。“里口”是直通厨房的后门,也是住宅重要的出入口,更是与不方便从正门玄关出入者(包括乞丐等)交流的重要场所,具有广泛的功能。这样的住宅结构,同时可以接纳经过玄关来访的人、从里口来访的人、缘侧外的人,以及站在屋檐下说话的人;人世间的四种基本社交关系都能容纳其中。

与天地灵气交流方面,装饰有四季花草或山水画的中庭就如同庭院,是江户时代都市文化兴盛时,为了与天地灵气沟通而被创造出来的交流之窗。神龛佛坛是人与自然或超自然交流的玄关口和边廊。边廊上栖息着天地万象的化身,不论是修罗还是观音,全都汇聚于此。人的欲望与烦恼都受到修罗的意象制约,悲苦都由观音的意象得到救赎。

然而,当这种四方来客络绎不绝、所含理念不尽科学的住宅结构遭遇经济高速增长期时,人们纷纷将自己奉献给生产与扩大,开始调整生活习惯。有太多非效率性因素的传统住宅逐渐被排除在外。过程中最典型的,便是住宅中神龛佛坛的变化。

神龛佛坛不是消失无踪,就是被移至住宅的角落;在黑白电视机成为家庭中心的六十年代初,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神谕般单方面刺激欲望的口号,每天透过未知的虚像驱策大众:“努力工作,用心存钱,开心消费!”还有一支电视广告,像是要冲出屏幕一般夸张地大喊着:“喝下干劲!力保健D !”这支广告造成轰动,正好也是这个时期(一九六四年,昭和三十九年)前后。

 

垫乐及素材:

作者:藤原新也 | 主播:木一
制作: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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