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孕到母亲:我用十年守护一只‘自由的鸟’

等得最久的人

南京鼓楼医院三楼的走廊永远飘着艾灸灰,我数着理疗室第7盏顶灯上的裂纹。隔壁床的大姐正在讲述她的第三次流产经历,声音混杂着器械嗡鸣,像隔水传来的电台杂音。护士掀帘进来时,我正盯着墙上那幅“生命之树”的宣传画——那些精卵结合示意图美得像童话,却无人描绘输卵管造影的钝痛。

“今天频率调高0.3赫兹。”医生旋动旋钮的瞬间,我听见盆腔深处传来贝壳摩擦般的细响。后来才知道,那是你在我子宫壁上啄开的第一道裂隙。

结婚第二年,我发现自己很难正常怀孕,属于有排卵障碍的原发性不孕——一种较难治疗的病症。每天清晨,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转车两次,从城东北穿过城市,到达位于城西南的医院。爬上二楼,躺在冰冷的理疗床上,感受机器满怀激情地按摩着我的卵巢。耳边是病友互述病史的声音,鼻孔里充斥着浓烈的药味,头顶上则是整层保胎病房传来的压抑气息。

朋友们总不明白为什么我对中药如此熟悉,其实都是那时在医院窗口“格物致知”的结果。一次次检查、一次次失望,五年的时间像沙漏般缓缓流逝。直到某一天,眩晕和恶心袭来,验孕棒上的两道线让我愣住了——你真的来了。

从不孕到母亲:我用十年守护一只‘自由的鸟’

初次见面:一颗小心跳动

建卡那天暴雨倾盆,B超探头划过凝胶的凉意刺骨。突然,仪器里炸开密集的“咚咚”声,像有人在敲打椰子壳。“190次/分钟”,医生敲键盘的声音惊醒了待诊室的吊兰。我摸着尚平坦的小腹,第一次感知到体内住着个暴风少年。

当晚梦见海底两万里,我们的脐带变成荧光水母触须。你在羊水里翻跟头,搅起的气泡化作窗台上未拆封的叶酸片。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场景。为了确认怀孕,我跑去医院加做了B超。医生很快找到了一个长圆形的孕囊,那是我们初次见面。满三个月后建小卡时,我又一次见到了你。医生指着屏幕哈哈大笑:“瞧瞧,这个小家伙还跷着二郎腿呢!”这是你第一次以具体的生物形态出现。

后来的一次产检中,医生把一个木头喇叭放在我肚皮上,屋子里响起拍皮球一样的声音——那是你的心跳。医生说:“听听,多有力气,肯定是个健康的孩子!”那一刻,我泪眼模糊。原来,这就是你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


孕期:一场灵魂的交融

整个孕期,我满怀喜悦。从小到大,我从未拥有过这样一份随身携带的爱。我的肉身包裹着你的,一颗大心和一颗小心,一快一慢地跳动,彼此陪伴。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我们分享每一口空气和食物。我不停地和你说话,你在我的进食、呼吸和幻想中一点点膨大。

三月八日那天,女医生对我说:“要是今天出来就能过节喽!”那一刻,我知道你是我的同性。我欣喜若狂,想着将来我们可以手挽手走在大街上,一起选衣服、逛书店。然而,当护士把你塞进我怀里时,我却感到陌生。那个柔若无骨的大肉虫,与我用精神处理过的甜甜的小天使相去甚远。


母女关系的磨合

母亲和孩子,都不是天生的。我们都花了很多时间才适应彼此的存在,消解了陌生感,在最原始的生理关系上衍生出依赖、排斥和爱。

你安静得不像个孩子。从婴儿期起,除了肚子饿和尿布脏,你很少哭叫,以至于邻居都不知道我们家有个婴儿。有一天夜里,我发现小小的你也醒着,含着手指,眼睛亮亮地看着天花板,不哭也不闹。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即使是一个婴儿,也有自己的内心世界。

三岁时,家里官司打得激烈,我焦灼得整夜无法入睡。你用小小的胳膊搂住我说:“没什么好怕的。”你以为我只是害怕动画片里的大怪兽。而当我失眠时,十岁的你捏了个大白放在台灯旁陪护我。长大后,你依旧安静,看书、画画、看电视时声音旋得很低,笑声也是小小的。你总是知道妈妈工作时需要安静。


内心的倔强:自由的鸟儿

苏州观前街的梧桐叶落在你发间时,像极了那只失踪瓷鸟的尾羽。我们数过13个岔路口,推开第8扇玻璃门,zakka风铃撞碎了你眼底最后的光。

“妈妈,可能它飞去找真正的天空了。”你低头抠着书包带,指甲泛起青白。返程高铁穿透暮色,我看见你速写本上多出只断线风筝——那根飘摇的线头,正悄悄缠住我的喉结。

你最喜欢小鸟,总说自己希望是一只鸟:“因为它们很美丽,还自由。”家里到处都是叔叔阿姨们寄来的鸟书、鸟图册、鸟杯子、鸟项链,还有外公专门给你养的小黄鸟。但你最心爱的,是有次我们去苏州旅行时买的小瓷鸟。因为太喜欢,你天天随身带着,结果弄丢了。为了安抚你,我们又去了苏州。

那一天,我们下火车,坐1路公交车,去观前街,在分岔繁复的路口逡巡。你的眼睛里希望明明灭灭,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家店。可推开门后,绿植和zakka风的置物架间,已经没有了那只小瓷鸟的身影。你的眼圈微微泛红,那种幅度只有我这个妈妈才能察觉。你不会哭出来,接下来还会若无其事地说说笑笑,因为怕妈妈伤心。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有些悲伤只能独自消化,有些情感援助会被拒绝。你要用自己的方式面对失去。


成长的秘密:爱与自由

Y阿姨举着你的画追问:“这个抓云梯的男孩在救谁?”我凑近看那些狂野的钴蓝色块,突然察觉你笔触里暗藏的锋利。那些我以为的公主与城堡,实则是岩浆喷发前的火山口。

“每只鸟都有名字和故事。”你说这话时正在削彩铅,木屑雪花般落在我们中间。阳光穿过你新剪的短发,在地板上投出雏鸟振翅的剪影。

新书打算用你的作品作插画,Y阿姨过来帮我挑选。每个柜子里都有你散落的作品,最后汇集成堆的时候,我被数量感动了。你从不太会说话开始,就每天用稚拙的线条勾勒内心的世界。随着勤奋练习,那些线条越来越茁壮,渐渐能有力地表达你想说的话。

Y阿姨指着一张画问:“这是什么鸟?”我说:“回家查观鸟手册吧!”你却笑着说:“这些是我想象出来的,每只鸟都有名字和故事。”我突然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你分明来自我,我能识别你身上每处细节的来处:你笑时露出还没脱落的乳牙,它们消耗了我体内的钙质;我认得出你细长上翘的月牙眼,那是你爸爸的影子。可是,你又完全不属于我,你有自己丰富广袤的内心世界。


我要它飞翔

在你第十个生日当晚,我摩挲着牛皮封面的孕期日记。墨迹里沉睡着脐带血报告、首颗乳牙和急诊挂号单,如今都成了你羽翼下的过时地图。

新日记本扉页上,我抄下北岛的诗句:

“你召唤我成为儿子
我追随你成为父亲”

但最终落款处,只画了并行的两只候鸟。

今年你十岁,从出生时就开始为你写的笔记,从此要停下了。我买了新的日记本给你,算是纪念你的成长,从此你要开拓和记录自己的人生了。我要把你交还给你自己。

“小鸟睡在我身旁……我要保护它飞翔”——保护,是父母惯常的动作,而父母往往忘记了更重要的:我要它飞。我希望你能飞,飞上云霄,飞出我的眼界,看到那更大更广阔的世界,不枉这一场红尘来去。

“翅膀的命运,是迎风;而我的爱,将永伴你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