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外婆外公的一生,也许没有多少选择,也许多是不能改变,也许爱情更多的是柴米油盐,更多的是土地的腥气,更多的是操劳辛苦,可是这就是他们的一生啊,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啊。
作者:骆瑞生 | 主播、制作:虫子
我外婆现在八十有四,外公已去世多年,去世时我才两岁,所以对外公一点印象都没有。外婆很少给我们言及外公的事情,大概是我们尚小的缘故罢。直到有一次外婆生病,我回故乡去看她,她说她昨夜梦见了外公,她的语气淡淡的,在黄昏的院子里,她缓缓地给就我说起了她和外公的事情。
那时尚是乱战的民国,山里虽然没有战争,可日子过得很辛苦,土地里并不能出产多少粮食,所以人也吃不饱,人们便开始干各种别的营生,譬如去镇上挑盐,挣力气钱,再有就是进山挖药,下河捕鱼,可这得看天时运气,不能经常,也靠不住,就有胆大的人去正安县买大烟,然后回来卖,这大烟还是未提炼的,得买回来自己熬制。
外婆的父亲就是干卖大烟的营生,他天不亮就起来,走路去正安,然后将大烟买来,晚上走夜路回来时天还未亮,然后就抓紧时间熬制,这常常是外婆的母亲干的,她父亲就去补觉了,外婆和姐姐也会帮忙,熬制大烟是在一口大锅里,大烟熬出来的时候满室喷香。
我知道有人用大烟壳子做调味料,那时生活困难,没什么菜食,若是用大烟壳子涮一下汤味道也不会太差,就问外婆有无吃过,外婆摇了摇头说,那时的大烟贵着呢,就是壳子也卖给中药铺了,而且我爹也不准我们碰这个东西,一碰准打死,所以我熬了很多鸦片,却从来没沾过,倒是我爹是个鸦片鬼。
外婆的父亲吸大烟害得身体不行,所以农活是干不了的,所以外婆的童年就很辛苦,都在劳作,可是外婆却在繁重的活计中长得很高,背也很挺直,就是现在背也不弯。
外婆年轻时很好看,这是我妈妈说的,在众多的婶娘中也最好看,也会穿衣服,还会挑染衣服,挑染的颜色也不呆板,还会将灯芯绒做成好看的褂子,裤子等,头发也不像别的婶娘那样只是一条光辫子,她会扎红头绳。
那时外婆已经十八岁了,那时的女孩不如现在的女孩懂得多,是什么都不懂的,所以当他父亲给他说起我外公的名字时,她的脸就红得很,一刻也呆不下去,忙跑了。
可是我外公到底来了,可是那时外公才十五岁,就一个孩子,是由外公的父亲带来的,外公的父亲和外婆的父亲在屋里说话,外公就站在一边,羞羞涩涩的,眼睛四处望,我外婆自然是看到了的,她起初还没往那里想。所以当我外公跑出来时,她很大方地带他去玩了。
外公算是个读书人罢,跟着他的爷爷念过私塾,他的父亲又是我们那里的保长,所以见过一些世面,而我外婆,直到十八岁,陪伴她的也不过是那青山秀水,虽然眉目清灵,但却也没什么世面,当外公说起外面的东西时,她竟然被外公折服了。
那时也没什么游戏,大概就玩石子之类的,怎么个玩法呢,就是五颗石子,磨圆,像是一颗颗鹌鹑蛋,游戏的程序有很多关,每个关玩法都不一样,要把所有关卡玩完才能算赢。这个游戏我外婆可是顶尖好手,外公自然不是对手,所以玩到后来,我外公就有点耍赖,红着眼睛,一把将外婆的石子扔出去,就负气地跑进去了。外婆有点反应不过来,刚开始还是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一下子就耍赖了?外婆只得将石子找寻了回来,也不敢和他玩了。
在下午时外公和他父亲走了,外婆站在一边看,外公看了看外婆,然后扭着头,兴冲冲地跑了,外婆看得笑了起来。
但是当她父亲将这个消息给她说时,她傻眼了,虽然她之前就听过,可是将未来的丈夫和那个小孩一对比,怎么都觉得不真实,可是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起码这个小孩不讨嫌。
外公和他父亲又来了,背着鸡蛋啊,面啊什么的,外婆看了心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外公忘了扔外婆石子的事情,却又来找外婆玩,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外公虽然不懂,却只喜欢缠着外婆玩,他不知不久之后,这个人就是他的媳妇呢。可是玩着玩着外公又突然生气了,大概是外婆一句话说得他不高兴,外公就说要把这些东西挑回去,不给外婆家了,对于外公来说,他是全没想到这些东西是定亲的礼物呢,外婆不由得无奈,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你送这点东西,却能换来一个媳妇,你还不乐意?
亲终于订了,外婆却像是别的姐妹要嫁一样,完全没自己的什么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外公也没有再来,时日就平静了下来。外婆的伤感是突然萌生的,她也不知是为什么,大概是真的要出嫁了吧。
出嫁那天,外婆终于无限伤感起来,当红盖头盖在头上,当在轿子里荡得想呕吐时,她终于支持不住,默默地哭了起来。
这一路多长啊,走一个下午了,她头脑晕晕的,口干舌燥,想喝水,却又不敢说,直到黄昏时,她拉起轿帘一看,已到了坝子中间,前面全是房子,她知道——到了。
这时唢呐全部都吹了起来,人们犹如打了鸡血,又生龙活虎了,昏黄的天幕上残阳烧得紧,山峦,房屋,人,都贴上了一层光晕,而那时的外婆美极了,她慢慢地从轿子上下来,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外公,那个还是小孩,还因为不准让他去捡鞭炮而生闷气的外公,他不情愿地拉起外婆的手,然后走进堂屋,在人们的喧闹声中拜了堂。
外婆的初恋就结束了,也许还没开始,还没开始初恋的她就成为了别人的媳妇,可是她却不觉得有任何的心潮起伏,她只是默默的接受了。
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第二天新人要带着礼物去娘家回门,他们走到了半路,外公又开始耍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说是东西太重,背不了,外婆就将外公身上的东西取来自己背着,这时外公才站起来,外婆笑了笑,将手伸出,说,来,我拉着你。外公愣了一下,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外婆,然后伸出手去,外婆将他的手拽在手里,然后两个人就走了。走不到多远,外公就让外婆拿一点东西给他背。
外婆在姐弟中排行第三,所以外公就叫她三姐,却不想叫了一辈子。
而婚后,外婆的初恋才慢慢开始,不过并不浪漫。
外公的孩子气在旁人看来是苦恼的事情,但在外婆眼里,却是一种让人怜惜的东西。外婆不自觉中既成为了妻子又成为了母亲,她照顾着他,关心着他,在外人面前,外婆是很尊重外公的,尽管外公说的话做的事颇有可指摘之处,可是外婆终没有说什么,只是单自在一起时,外公还是顽皮,外婆就会敛起笑,很认真地给他说。外公结婚后,小孩脾气收敛了许多,此时倒也听劝,很温顺地看着他的三姐。
外公常是三姐不离口的,说什么都是三姐,给旁人说话时常是如此的口吻,我三姐说啦,我三姐不准我这么做,很认真的神情,常把旁人逗得发笑。我外婆有时候看到了,也跟着笑,,脸却红得发烫,没人时她就赶紧给外公说,我以后少说你了,免得你太没主意了。外公只是笑,外婆无奈,该说还得继续说。
那时外公还和父母住在一起,并没有分家,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所以住得很紧张,两个人躺在床上常是话都不敢说的,因为一道木板后就是弟弟妹妹,外公就常是像小孩子那样缩在外婆怀里,盯着她的眼睛,然后一起睡去。
他们由于晚上话说得不够,白天就总在一起说话,在山里田间干活时更是说不完,外公只要见外婆,就蹭过去和她说话,惹得旁人笑,外婆红了脸,让外公别过来,外公想了一下,垂头丧气地走了,外婆却又感觉失落。
可是这时外公又转头过来,笑嘻嘻地喊了外婆一声三姐,外婆一愣,然后笑了起来,笑得心都有点疼。
外公时常缠着外婆让她说她小时候的事情,外婆总是叹口气说苦,除了苦便没什么记忆了。
外公便沉默起来,他不想再让她苦了,这么一想,就有点伤感。
晚风吹拂。在外公看来,眼前这个人啊,已经和山色融为一体了,浑身都是明净的色彩。
外婆很勤快,屋里屋外的事情都做得很好,而外公呢,也开始作为一个成年劳力用了,不过外公也开始抽起烟来,是自家卷的土烟,外婆刚开始是有些不乐意的,但那时人人都抽烟,外婆也就没说什么,直到后来外公学会喝酒后,外婆才生起气来。
外婆生气就是不理外公,这时外公就在旁边围着,轻轻地叫她三姐,叫得多了,外婆也就心软了,不再生他气,后来还给他钱买酒,幸好外公收拾得住,没像他二弟那样醉酒成性。
外公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起来,俨然是个小大人了,便开始自己做主意,外婆的话渐渐不管用了,外婆觉得失落,可是失落中又看见了一种希望。
眼前这个人终究长大了,外婆一下子感觉自己矮了下去,外公的身影在心里逐渐高大起来,他已不是那个小孩了,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依靠。
在结婚两年后,外公决意分家出去,就在主屋旁边搭了一个偏房,建这个房子时,外公外婆是最辛苦的时候,既要忙外面的活,也要忙房子的事情,瞌睡是睡不好的,但是外公一直给外婆说,房子修好后就好了,我们就有自己的房子了。外婆听到这句话,再苦也不觉得苦了。
房子终于建好,在一个吉日,他们搬了进去,那天外公外婆都很开心,自此他们两人便要一起面对生活中的困苦了。
他们坐在新落成的房子前,斜阳万丈,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外公吸了一根烟,外婆望着云彩,心里很安静,却突然一下起伏起来。
外公将手伸过来,拉住外婆的手说,三姐,以后我还要给你盖个更大的房子。
外婆愣住了,说不出话来,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人,终于长大了。
外婆想了一会,脑海开始浮起外公初来她家时的印象,想起外公娶她时的印象,而这些都远了,外婆的脑海里,外公此时的印象逐渐多了起来。
是斜阳的光和暖交织,是一个忠厚的男人,是烟味弥漫的味道。
后面的苦日子虽然一个接着一个地来了,家道更加的败落,粮食的不够,人情债的难偿,但是两个人终究过了下来,不但过了下来,还过得并不苦。
我问外婆那时的日子苦吗?外婆说苦自然是苦,饭吃不饱,衣穿不暖,怎么会不苦?可是现在想起来,却又不觉得苦,还真没觉得苦过。
后来我大舅便降生了,二舅降生了···
外婆的父母故去,外公的父母也故去···
生和死在替换着,几十年便过去了。
他们终于老去了,熬过生活的困苦,尝尽人生的悲欢,变得淡然了,两命便如一命了。
外公是在六十岁之年过世的,算来外婆一个人已二十多年。
当外婆给我说起这些时,她犹如一片飘远的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不记得我的外公,只能从一张泛黄的模糊的照片上推测他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的样子不会消失,不会改变,因为他在外婆的心里,从他和他父亲第一次来她家就开始记起,一点都不会忘记。
可是外婆终究也会追随外公的步伐而去。
我很突兀地问外婆有无想外公。
外婆一愣,没说话,她微抬起脸。
答案不言而喻。
我想外婆外公的一生,也许没有多少选择,也许多是不能改变,也许爱情更多的是柴米油盐,更多的是土地的腥气,更多的是操劳辛苦,可是这就是他们的一生啊,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啊。
这一次外婆病重,便梦到了外公,外婆以为他是来带她走的,可是外公只在她床头走了一会,也没说什么话就走了,第二天醒来,外婆的病就减轻了。
外婆说,他在地下等不住了。
但是一会儿后她又说,他依旧会等我的,让我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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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愿》-华英雄电影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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