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易老,生命的长度长短不一,记忆迟早被冲淡。那些未能说出来的故事,终将会随人而消逝,许多年后,只愿在漫漫长河的终点,你不用带走过多回忆。
主播:立夏 | 作者:周宇凡
村上春树说,文章这种不完整的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
我的爷爷已年近八十,但是他仍旧目光矍铄,走起路来步伐稳健。他与你通电话的时候,简洁明快、干净利落,绝不多半句废话,而且绝对比你先挂断电话——他不等你先说再见。我父亲曾经几次试着想比爷爷先挂断电话,但是据我所知一次都没成功过。
临近春节,爷爷一个人坐火车从江西来到了成都,而我前一天正好一个人从成都坐飞机去了拉萨旅行。从拉萨回来后,我光顾着处理照片、发照片、和朋友们分享旅途中所见,嬉笑间却忽略了许久未见我的爷爷。
说实话,我并不是不愿与老人交谈,不过我偏偏不是很喜欢和自己的爷爷好好唠嗑。爷爷逻辑清晰,可是口音夹杂着方言,听上去颇为费力。加上我爷爷一直主张我去为国家“做大事”,而我又是个只想安安静静窝着写点字、拍点照的人,虽然我绝非是胸无大志,可是我对爷爷欲加给我的“大志”一点好感都没有,自然也就和爷爷谈不来什么。
又是三四天过去,直到父亲提醒我,我才想起爷爷已经身在成都。
爷爷来到家里的时候,我还在因为前夜里熬夜改稿而补觉。我昏昏沉沉看了看表、答应了几句后又不知睡了多久,才如同行尸一样从被窝里爬起来洗漱。等我清醒地坐在沙发上,挽起袖子看了看手表,居然已经过了快两个小时了。
我的母亲是个很会照顾老人感受的人,她细腻感性,一直和父亲同爷爷谈着老家的琐事,我自然是插不上话的。父亲示意我坐到爷爷身边,我自然也是知道的,爷爷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我。
爷爷随身揣着两副眼镜,穿着翻着毛领的皮衣,围了一条黑白的围巾,似乎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一直都是这样穿着的。爷爷把我上下打量,未等我开口,先笑道:“高了,瘦了好多啊。”
我笑笑,连声说是。爷爷接着开始了他固定的流程——先问学业,再问感情,然后开始谈天说地。
爷爷一直期望我学习军工设计方向的专业,而我却反其道而行之地学了文学;爷爷一直要求我找了女朋友一定要给他老人家过目,我嘴上说的就不给你看——其实压根儿就没找到。
爷爷说话很有技巧,有时候让你觉得不能反驳,有时候你反驳了也没用,他会继续着他的思路往下走,最后却能夺得你的认同。每每我被那纠结的口音折磨得欲仙欲死、准备开个小差时,爷爷总是会在我即将走神的关键点上认真提醒我注意倾听,让我哭笑不得。
这次相聚也不例外,爷爷和我聊了很多,也有很多我闻所未闻的。藏在爷爷记忆中的那些泛黄的画面伴随着爷爷的声音轻轻钻了我的躯体内。
爷爷和我聊祖国、聊党、聊美国、聊俄罗斯……向来对国际政事不甚关心的我昏昏欲睡之际,爷爷忽然问我:“上次给你的毛主席像章,还在不在?”
我点点头:“在的,我去拿。”
那是一张鹅黄色的油纸包裹,边缘已经泛起了毛边。被油纸卷起来包裹着的正是一枚枚毛主席像章,那个年代的东西,在我眼中总是有一种莫名的隔世感。像章的背面或铭或刻着像章的年代,父亲啧啧嘴:“这里面有几个比我的年纪还大呢。”
“这些东西你好好保存,虽然不值钱,可是再也见不到了。江西老家里还有几本书,下次给你带过来。”爷爷叮嘱我收好。
“红宝书?”那个年代,能留下来的无非是这些物件。
旧物总是勾引起回忆,爷爷开始讲述文革时期的事,然后时光追溯,就像是翻开了一本老书一样开始讲起自己的家事——也是我的家事。
“你知道的,那个时候爷爷家的成分不好,我的爷爷是当地主的。”
父亲给我们端来新泡好的咖啡,加了鲜奶和白砂糖,所以格外可口。爷爷抿了一口,连声称赞。
我笑道:“爷爷,喝了咖啡晚上不会睡不着吧。”
“怎么会呢。”爷爷把杯子放下,转而回到刚刚的话题,“嗯……我是知道自己家里怎么败下来的,我小的时候,一场大火把咱们家给烧了。”
我心里算了算,似乎跟文革没什么关系。
“日本人入侵的时候,烧杀抢掠,见什么拿什么。下雨天,日本人就挨家挨户搜来凉席裹在身上,直到整个村都没有了草席才作罢。可是那场大火,是强盗烧的。那时候家里其实已经捉襟见肘了,那年冬天,日本人还没来,强盗夜里摸黑先进了家,不仅把家里的财物搜走,还要杀人。他们拿稻草点了火,取一把吹熄,将人脱了衣服吊起来,用还带着火星的那头烧人的腋窝,直接烧出俩窟窿,胳臂几个月都放不下来。
他们还把女的绑了,放在炉架子上,下面烧着火熏烟,把人活活给熏死,熏得黑漆漆得辨不清谁是谁。那时候我还小,看着强盗就这么为非作歹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我心里一惊,爷爷从来没讲过这些。又或者是我没有认真听过。
“所以说现在的生活多好啊,中国那么多人,还能管理得井井有条,家家户户都没饿死,已经是个奇迹了。想当年……”接着爷爷又开始讲他的生平经历:自学数学帮兵工厂计算尺寸啊、跟郭沫若合影啊、被军委赏识啊……诸如此类。这些我倒是听得多了,又开始想瞌睡起来,为了打发点时间,我就掏出手机刷了刷微博。
“中国有多少个省?”
“啊?”我一惊。
“中国有多少个省?”爷爷瞪着我重复了一遍问题。
不仅如此,爷爷连珠炮似的抛给我一大堆问题,全是类似知识竞赛里的问题:世界最大、最小的国家分别是哪个、中国现在多少人口、四川省又有多少人多少车……我不敌这迅猛的攻势,一边偷偷用手机百度,一边默默用眼神求助父亲。
“爸,你们那儿是不是搞老年人知识竞赛了啊,哈哈哈。”
“哈哈,没有,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学的,就看他知不知道。”
一笑解围间,我忽然有一种空虚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忽然获得了什么,却也失去了什么,可是你却不知道你获得的和失去的是什么。
人为什么需要倾诉,是因为人有需求——人需要被理解、被认可、被采纳、被安慰、被包容、被爱。如果一个人没有被倾诉的对象,那么他就会感到悲伤,他的声音即便倾泻而出,或迟或早也将杳然远逝,就如同他的其他也终将消失一样。可是倾诉是人的本能,就像人需要喝水,如果渴了而无饮,那么人便会去寻找水源。人无从倾诉,便会去寻找人倾诉,哪怕只是聊两句琐事也好,心灵的干渴就能得到释放。
新年那红火的气氛已经漫溢开来,我却忽然想到成语“老无所依”。一个人的新年是怎样的呢?本该是合家团圆的时刻,却独守窗外的月朗星稀,这种无人倾诉的感觉年轻人尚不能忍耐,更何况劳碌了大半辈子的老人?
有很多明天的遗憾,都是今天造成的。当下这一秒我没有好好把握,等到我失去全部的时间时,这一秒便会无限放大,大到如同黑洞般吞噬我,让我愧疚且自责,却无法挽回。
他们,经历的悲欢离合比我们多,他们也有太多的“这一秒”,而真正悲哀的是他们还没有道尽,就已经泛舟至长河尽头。而我们再想听,已抓不住任何回音。
“差不多我该回去了。”
爷爷忽然起身,说要坐公交车回住处,家里人留他吃午饭,他执意不留。父母给爷爷拿了几瓶好酒和鲜奶,临走时又加了一大袋咖啡,让我拎了袋子送爷爷去公交车站。我们知道爷爷是绝不坐出租的,一来他怕费钱,二来他也不熟悉环境,被绕了路也不知道。
从我家到八路车站的距离很近,我故意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心。成都的天气向来阴沉,那天却意外的阳光明媚,桥上的老人们三五个一堆放着风筝,长椅上也是男女老少一齐享受着阳光。
我和爷爷并肩走着,忽然发觉自己比爷爷高出了那么多,似乎我刚上初中时,我头顶才刚到爷爷的肩膀,如今却是互换了。这一路,爷爷还是在惋惜我没有按照他的意志去学习军事方面的专业,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解释了我自己的想法给他听。听完,爷爷忽然笑了:“也是,有兴趣才是最主要的,你喜欢就好,照样能有所建树。”
我诧异了,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地、认认真真地解释过呢?每次我不耐烦地把话一撂,问题就解决了?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过了桥没几步,过了我常去的那家咖啡屋就是车站了。刚刚走到车站,我就望见八路车刚好通过了不远处路口的绿灯向我们驶来。我小心把袋子交给爷爷,叮嘱他把钱包看好,年底了,小偷多。爷爷上车时,我忽然想起来什么,对着正在投币的他说:“爷爷,咖啡记得加糖加奶喝,不然太苦了不好喝。也别加太多了,不然……”
“知道了,你走。”他笑着摆摆手,走进去找了个座位坐下,隔着玻璃又对我挥了挥手。司机关门,八路车渐渐驶离了我的视线。我深吸一口气,面向阳光。成都的阳光全然没有拉萨那般细密烧人,可我却像是一只久居地底的鼹鼠,被它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时光易老,生命的长度长短不一,记忆迟早被冲淡。那些未能说出来的故事,终将会随人而消逝,许多年后,只愿在漫漫长河的终点,你不用带走过多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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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立夏 | 作者:周宇凡
制作: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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